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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离开槐茂胡同刮阵风似地往回跑第二天黄昏时分跑回家乡。离门口不远看见门上挂着纸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说:“奶奶!她为运涛的事情合上眼了!”

他一进屋娘和爹在草上坐着见他进来睁开大眼睛看着。他也不哭一声向奶奶身上一扑搂住奶奶摇晃摇晃又握住手把脸挨在脸上头索索地抖着。不一会工夫全身抖颤起来用哆嗦的手指摸着老人的眼睛说:“奶奶!奶奶!你再睁开眼睛看看我!再睁开眼睛看看我!”涛他娘见江涛难过的样子一时心酸拉开长声哭起来。贵他娘、顺儿他娘也哭起来。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也掉了几滴眼泪大家又哭一场。

朱老忠把江涛抱起来说:“人断了气身上不干净小心别弄病了。”

江涛说:“我想我奶奶她老人家一辈子不是容易!”

朱老忠说:“你爹病了单等你**门立户呢你要是再病了可是怎么着?”

江涛擦干了眼泪说:“不要紧!”

那天晚上等人们散完了严志和说:“江涛!你哥哥的事情可是怎么着?”

江涛说:“这事说去就去赶早不赶迟哩!”

涛他娘哑叭着嗓子说:“快去吧!不为死的为活的孩子在监狱里……”

严志和说:“咳!去好去呀我早想了路费盘缠可是怎么弄法?”

说到路费盘缠一家人直着脖颈不做声。严志和说:“使帐吧又有什么办法?要用多少钱?”

江涛说:“要是坐火车光路费就得三四十块钱。再加上买礼求人少不了得一百块钱。”

严志和说:“你奶奶一倒头也得花钱。”说到这里他咂着嘴唇作起难来。

涛他娘说:“一使帐就苦了!”

自此一家人沉默起来半天无人说话。江涛想:“上济南自己一个人去觉得年轻没出过远门没有经验。要是两个人去到济南的路费再加上托人的礼情再加上运涛在狱里的花销怎么也掉不下一百块钱来。家里封灵、破孝、埋殡也掉不下五十块钱……”严志和想:“一百五十块钱按三分利算一年光利钱就得拿出四五十块。这四五十块钱就得去一亩地。三年里不遇上艰年还好说一遇上年景不好房屋地土也就完了。要卖地吧得去三亩。”涛他娘想:“使帐!又是使帐!伍老找就是使帐使苦了。他在老年间年头不好使下了帐。多少年来利滚利越滚越多再也还不清了如今还驮在身上一家人翻不过身来。”

当天晚上一家人为了筹措路费的问题没有好好睡觉只是唉声叹气。严志和一想到这件事心上就寒颤。他想到有老爹的时候成家立业不是容易如今要把家败在他这一代……左思右想好不难受!

第二天开灵送殡三天里埋人。依严志和的意见说什么也得放到七天。朱老忠说:“咱穷人家多放一天多一天糟销抬出去吧!”朱老忠主持着:不要棺罩不要戏子喇叭只要一副灵杠把人抬出去就算了。严志和说什么也不干说:“老人家受苦一辈子能那么着出去?”朱老忠说:“不为死的为活的一家子还要吃穿江涛还得上学济南还有一个住监狱的!如今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还遵守他们那个老礼法?”说到这里一家子人又哭起来朱老忠和贵他娘也跟着掉泪。

出殡的时候严志和跟涛他娘穿着大孝执幡摔瓦江涛在后头跟着。朱老忠和朱老星亲自抬灵哭哭泣泣地把人埋了。从坟上回来朱老忠说“志和你筹办筹办吧!也该上济南去了这事不能老是耽误着。万一赶不上一辈子多咱想起来也是个缺欠。我看咱明天就走吧!”说完了就一个人低着头踽踽地走回去。

当天下午严志和想来想去无处借取只好找到李德才说:“德才哥我磨扇压住手了!”

李德才看严志和走到他眼前哭得两只眼睛象桃儿。冷笑了一声:说:“哈哈!你也有今天了?‘革命军快到咱这块地方了’‘土豪劣绅都打倒’‘黑暗变成光明’你的手就压不住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革命军到不了看你们捣蛋!”说完了眯着眼睛只管抽烟眼皮抬也不抬。他看严志和低着头不爱听又狠狠地追问了一句:“这不都是你们说的?”

严志和不理他只说:“家里倒了人运涛在济南……”

李德才不等他说完就说:“运涛是如今国共分家不要他们了把他下监入狱了是呗?你们革命?满脑袋高粱花子也革命?看冯家大少那才是真革命哩拆了大庙盖学堂你们干得了?没**势派儿干得了这个老百姓不吃了你?你要使帐上济南去打救运涛?”

严志和说:“唔!”

待了抽半袋烟的工夫李德才说:“小家小主儿我不跟你们一样去给你问问。”

李德才过了苇塘上了西锁井一进冯家大院门上拴着两只大黄狗他猫下腰溜湫着脚步走进去。一直走过外院到了内宅。正是秋天老藤萝把院子遮得荫荫的。冯老兰正在屋子里抽烟李德才把严志和要使帐的话说了。

冯老兰听完了李德才的话拉开嗓子笑了。说:“穷棍子们也有今天了!那咱他整天价喊打倒封建势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人家帝国主义怎么他们了?日本军远在关东也打倒人家?嫌人家来做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打倒人家干吗?真是!扭着鼻子不说理!”

李德才说:“穷人们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有什么正行。”

冯老兰说:“他们大嚷着革命军过来了就要打倒我冯老兰。革命军已经到了北京、天津对于有财有势的人们更好了。显出什么了?没见他们动我一根汗毛!”

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见冯老兰和李德才在一块坐着他也站在一边。听念叨起革命军的事也说:“幸亏蒋先生明白过来得早闹了个‘四·一二’政变大清党把他们给拾掇了。要不然到了咱的脚下可是受不了!”

冯老兰瞪起眼睛说:“你还说哩要是那样还不闹得咱家破人亡!”父子两个一答一理儿说着不知怎么今天冯贵堂和老爹谈得顺情合理起来。冯老兰一时高兴说:“革命这股风儿过去了这么着吧我听了你的话咱在大集上开花庄开洋货铺子。什么这个那个的赚了钱才是正理。”

冯贵堂一听瞪出黑眼珠笑眯眯地说:“哈!咱也开轧花房轧了棉花穰子走天津直接和外国洋商打交道格外多赚钱!”

李德才坐在这里听他父子们念叨了会子生意经也坐麻烦了严志和还在等着他。他问:“严志和想使你**帐你看!周济他一下吧他儿子运涛在济南押着。”

冯老兰把眼睛一瞪说:“他干别的行干这个我不借给他。严运涛就是个匪类如今陷在济南。我要把钱放给他不等于放虎归山?还不如扔到大河里溅了乒乓儿!”

李德才说:“不要紧利钱大**。严运涛不过是个土孩子能干得了什么?”

冯老兰说:“一天大一天折八个斤斗儿钱在家里堆着我也不放给他。那小子!别看他人不起眼儿他是肉里的刺酱里的蛆好不仁义哩要他个鸟儿就不给我。严志和卖地我要。”

冯贵堂说:“东锁井那个地不是坐硷就是沙洼要那个干吗?”他对这一行没有什么兴趣说完就走出去了。

李德才说:“还是放帐吧得**利钱多好。”

冯老兰把脖子一缩说:“嘿‘宝地’!”说着满嘴上的胡髭都翘起来。

李德才笑了说:“你倒是记在心上了!”

冯老兰说:“人家说中国是农业国土地就是根本有了土地子子孙孙受用无穷呀!全村有数的东西我能忘得了?”

李德才顺着原路走回来严志和还在那里蔫头搭脑地等着他。李德才说:“钱有人家不放。”

严志和一听碰了硬钉子合上眼睛头上忽忽悠悠地晕眩起来。使不到钱去不了济南营救不了运涛运涛那孩子在监狱里受罪哩!他闭上眼睛呆了一会才睁开。说:“你给说说帮补俺这一步儿吧。”

李德才说:“你这人真不看势头!你就不想想你是欢迎革命军的他是反对革命军的。那早晚你与他对敌打过三年官司。”

严志和听得说瞪起眼睛张起嘴不说什么。他想到冯老锡家去冯老锡才和冯老兰打完官司输得家败人亡了冯老洪家门坎更高。想来想去只有一条道儿——卖“宝地”。

他说:“他的新房都是我垒的。”

李德才不等说完插了一句说:“你图了工钱。”

严志和说了半天好话李德才又哈哈笑了说:“你去地不行?”

严志和说:“哪!把我那梨树行子卖给他吧!”

李德才咧起嘴角说:“我那天爷!那个老沙沱岗子人家冯家大院里荒着的地也比你那个梨树行子强。”

严志和说:“那可怎么办?”

李德才说:“我知道?你到别人家去看看。”

严志和低下头想了老半天:这是个死年头谁家手里不紧?他弯着腰立起来才说望外走又站住。当他一想起运涛在济南监狱里受罪“早去几天父子兄弟有见面的机会。晚去几天就见不到面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李德才用手向外摆他说:“算了!算了!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家去想想吧别叫旁人替你难受了。”

一句话刺着严志和的心呆住了一下才伸起两条胳膊看了看天上说:“天呀……把我那‘宝地’卖给他吧!”

李德才问:“你肯吗?”

严志和瞪直眼睛抡起右手说:“卖我不过了!”说着他咬紧牙关攥起拳头象要打人。

李德才说:“你这是干什么?什么狠?”

严志和低沉地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心里难受象有老鼠咬着!”他瞪出眼珠子牙齿锉得咯嘣嘣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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